文:夜晨
父亲在我七岁时,从合作社(1970年代,城郊对商店的称谓)花一毛钱买回来的那本诗集,让我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一种把文字分行、像梯子一样排列的东西。那时我已经认得一些字,全靠着哥哥姐姐的“教诲”。
.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本在红色封面上用烫金黑体字印着“XXXXX诗选”的32开本简装书。母亲为父亲如此随便地花掉一毛钱,买回一本根本不会有人看的“诗集”而恼火不已。她坚决地认为这一毛钱花得不值。父亲轻声地解释说,这书是处理品,原价三毛多呢。他买回来是想给我当玩具翻着玩的。顺便提一句,我记得当时父亲的月工资是38块6毛2分钱。一盒火柴2分钱。一根冰棍2.5分钱。现在想来,我深深理解了母亲的“恼火”。
.
时光真是弹指一挥,转眼几近半个世纪都过去了。我已不记得那本“诗集”里写了啥,只是记得那时的我确实很喜欢它,经常拿在手里翻来翻去,把它想象成一架小手风琴(我家邻居大姐姐是工宣队的。我经常看见她背着紫红色的手风琴从我家门前意气风发地走过)。
.
我曾把“诗集”跟家里的红宝书做过比较,得出的结论是,印刷诗集是一种浪费:每一页都有那么多的空白,得少印多少字啊。于是,我用姐姐给我的铅笔头在那些空白处涂满了歪歪扭扭的小树叶和小虫子的图形,自己感到非常得意。
.
直到今天我都不好意思提及,我知道有人的名字是由四个字组成的,是在邻居家的厕所里。那时住的是平房,每家每户院子的角落里都有一个旱厕。
.
某天在街筒子(也即胡同)里玩,突然内急,来不及赶回家了,就钻进邻居家的厕所。一边处理着自己一边随手拿起小土墙上一本没有封面、封底的书(很显然,这是用来揩屁股的)翻看着。很教人恼火,这书是竖排版的,印的是繁体字,看不懂。我看了看书脊,印着两个大字,“贝姨”;往下印着几个小字,因为有几滴墨迹洇在书脊上,我只能看到“巴尔X克·著”。莫非巴尔X克是个人名,四个字?如此看来,在我十岁以前就跟世界名著有过一次邂逅,只是在那么一个不靠谱的地方。
长大后,我知道了那本“有皮没毛”的书应该是巴尔扎克的《贝姨》,译者极有可能是傅雷先生。因为在1970年代,中国除了傅雷还没有谁翻译过它吧?可悲可叹的年代啊!
.
当我终于能看懂小人书里的字儿,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永远记得小学第一课学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我还记得第一次学着老师的板书,在田字格本上写下1,2,3……时,那即兴奋又忐忑的心情。
.
儿时的我跟一只兔子或一只鹅没头什么不同,喜欢整日待在“大自然”里。那时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唐诗宋词(也许小学课本里有,但记忆里却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母亲偶尔念的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一巴掌,打下来。”我觉得把字如此念出来,有种唱歌的愉悦,因此记忆深刻。
.
我经常和小伙伴趁着夜幕的掩护,悄悄潜入住家附近的一处军用机场的大草坪(我们更乐于叫它“草原”,因为那片草地实在太广阔了)。我们叉开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随手掐一朵野花叼在嘴里,仰望着星空,尽情享受晚风的吹拂。我们胡乱地唱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瞎编的歌谣:
.
是谁偷了我的庄稼?蚂蚱!
为什么不去抓它?蹦了!
因为它长了四条腿儿,
一碰就跑了。
.
还有:
.
花大姐,不是花,不是姐,
原来是个大臭虫!
.
小燕机,
冒白烟,
看着就像拉粑粑。
.
直到玩累了,才一路打打闹闹,穿过茂密的玉米地,跨过那条窄窄的河沟,披着月光回家。
.
后来我注意到那些比我大得多的邻家哥哥们,经常会为一句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话笑得前仰后合:
.
孩子们乱编写信。
.
孩子跟乱编写信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我很是煞费苦心地想了很久。当我知道这句话来自一位家长对自己孩子的不满时,我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家长发现上初中的儿子偷偷给女同桌写小纸条(无外乎就是表达一些爱慕之情的言辞),很是生气,教训了孩子一番。其间,说了这句“孩子们乱编写信”。结果在同学之间竞相流传,成为一句能给他们带来欢乐的“歌谣”。
.
那些一去不返美好得教人终生难忘的少年时光啊!我想用我14岁时写的一首“小诗”(按原样,不做改动)来结束本文:
.
月下即景
.
月亮
已
挂在中天
洒下
金色的光波
.
小舟
破开芦苇
踏着银片
飘向湖心
.
渔童
吹起芦笛
引来
贪光的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