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魏晋〕
夜中不克不及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倘佯将何见?忧思独快乐。
二妃游江滨,清闲逆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芳香。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谢感动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向阳。若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金风抽丰吹飞藿,脱落从此始。繁荣有蕉萃,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况且恋老婆。凝霜被野草,年末亦云已。
天马出东南,由来从东道。年龄非有托,繁华焉常保。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妙。
终生少年时,轻浮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由。文娱未终极,白日忽蹉跎。驱马复来归,反顾望三河。黄金百镒尽,资用常苦多。北临太行道,失路将若何。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连畛距阡陌,子母相钩带。五色曜朝日,高朋四面会。学费自煎熬,多财为患害。平民可一生,宠禄岂足赖。
酷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四时更代谢,日月递错落。倘佯空堂上,忉怛莫我知。愿覩卒欢好,不见悲分袂。
灼灼西隤日,余光照我衣。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蛩蛩亦念饥。若何当途径,磬折忘所归。岂为夸誉名,蕉萃使心悲。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衿。北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鴈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养游商声,惨恻伤我心。
娼寮多奇舞,濮上有微音。轻浮闲游子,俯仰乍浮沉。体式格局从狭路,僶俛趋荒淫。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独占延年术,能够慰我心。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了望使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芳香,高蔡相追随。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旧日繁荣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盻发姿媚,谈笑吐芳香。联袂等欢爱,宿昔同衣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遨游。图画着明誓,永久不相忘。
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感触怀酸楚,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
开秋兆冷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然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冈,万代统一时。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乃悟羡门子,噭噭令自嗤。
倘佯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田野莽茫茫。飞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酷寒,阴气下微霜。覊旅无俦匹,俛仰怀忧伤。小人计其功,正人道其常。岂惜终蕉萃,咏言着斯章。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田野。孤鸟东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朋,晤言用自写。
悬车在东北,羲和将欲倾。流灿烂四海,忽忽至夕冥。朝为咸池晖,蒙汜受其荣。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正人在何计,太息未合幷。企盼景山松,能够慰吾情。
东方有美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摆布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逆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向阳。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飖模糊中,流眄顾我傍。悦怿未交代,晤言用感慨。
杨朱泣岔路支路,墨子悲染丝。揖让长告别,飘飖难与期。岂徒燕婉情,生死诚有之。萧索人所悲,祸衅弗成辞。赵女媚中山,谦柔愈见欺。嗟嗟涂上士,何用自坚持。
于心胸寸晷,羲阳将欲冥。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彼苍,绝代再也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
夏后乘灵舆,夸父为邓林。生死从变迁,日月有浮沉。凤皇鸣错落,伶伦发其音。王子好箫管,世世相追随。谁言弗成见,青鸟明我心。
西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六龙信服舆,云盖切天纲。仙者四五人,清闲晏兰房。寝息一纯和,呼噏成露霜。洗澡丹渊中,照射日月光。岂安通灵台,游瀁去高翔。
殷忧令志结,怵惕常若惊。清闲未终晏,朱华忽西倾。蟋蟀在户牖,蟪蛄号中庭。心地未相好,谁云亮我情。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三芝延瀛洲,远游可永生。
拔剑临白刃,安能相伤害。但畏工言字,称我三江旁。飞泉流玉山,悬车栖扶桑。日月径千里,素风发微霜。势路有穷达,咨嗟安可长。
朝登洪坡颠,早晚望西山。波折被田野,羣鸟飞翩翩。鸾鹥时栖宿,人命有天然。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联。
周郑世界交,街术当三河。明媚闲都子,焕耀何芬葩。玄发发红颜,睇眄有光彩。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愿为三春游,向阳忽蹉跎。隆替在斯须,告别将若何。
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雠。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岂效路上童,联袂共游览。阴阳有变迁,谁云沉不浮。朱鳖跃飞泉,夜飞过吴洲。俛仰运乾坤,再抚四海流。系累名利场,驽骏统一辀。岂若遗线人,升遐去殷忧。
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共工宅玄冥,高台造彼苍。幽荒邈悠悠,惨恻怀所怜。所怜者谁子,明察自照妍。应龙沈冀州,妖女不得眠。肆侈陵世俗,岂云永厥年。
驱车出门去,意欲远征行。征行安所如,背弃夸与名。夸名不在己,希望适中情。单帷蔽皎日,高树隔微声。谗邪使交疏,浮云令昼冥。嬿婉同衣裳,一顾倾人城。自在在临时,繁荣再也不荣。晨朝奄复暮,不见所欢形。黄鸟东南飞,寄言谢友生。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臺。箫管有遗音,梁王何在哉。兵士食荆布,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灰尘。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向阳再也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若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换。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迭,来者吾不留。愿登太西岳,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色彩改寻常,肉体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迁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斯须间,魂气随风飘。一生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一日复一朝,一昏复一晨。容色改寻常,肉体自飘沦。临觞多哀楚,思我故时人。对酒不克不及言,惨恻怀酸辛。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愁苦在临时,高行伤微身。是曲何所为,龙蛇为我邻。
世务何缤纷,人性苦不遑。丁壮以时逝,朝露待太阳。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时路乌足争,太极可遨游。
谁言万事囏,清闲可平生。临堂翳华树,悠悠念有形。旁皇思亲朋,倐忽复至冥。寄言东飞鸟,可用慰我情。
嘉时在今辰,零雨洒灰尘。临路望所思,早晚复不来。情面有感触,激荡焉能排。挥涕怀忧伤,酸楚谁语哉。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雕琢,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兴废何足赖。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壮士何激昂大方,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奉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掉臂生,身死魂飞腾。岂为全躯士,效命争疆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后代,时令故有常。
混元生两仪,四象运衡玑。曒日布炎精,素月垂景辉。晷度有昭回,哀哉性命微。飘若风尘逝,忽若庆云晞。修龄适余愿,光宠非己威。安期步天路,松子与世违。焉得凌霄翼,飘飖登云湄。嗟哉尼父志,作甚居九夷。
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随波纷纶客,泛泛若浮凫。性命无期度,旦夕有不料。列仙停修龄,养志在冲虚。飘飖云白天,邈与世路殊。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仙人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蹰。
王业须良辅,立功俟好汉。元凯康哉美,多士颂声隆。阴阳有舛错,日月欠妥融。地利有否泰,人事多盈冲。园绮遯南岳,伯阳隐西戎。保身念叨真,宠耀焉足崇。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休哉上世士,万载垂清风。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临长风,斯须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收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联袂共言誓。
俦物终始殊,修短各别方。琅玕生高山,芝英耀朱堂。荧荧桃李花,成蹊将夭伤。焉敢希千术,三春表微光。自非凌风树,蕉萃乌有常。
幽兰不可钦,朱草为谁荣。修竹隐山阴,射干临增城。葛藟延深谷,绵绵瓜瓞生。乐极消灵神,哀深伤情面。竟知忧有益,岂若归太清。
鷽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岂不识巨大,羽翼不适宜。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下集蓬艾间,下游园圃篱。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跟随。
性命辰何在,忧戚涕沾襟。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崇山有鸣鹤,岂可相追随。
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羣。死生天然理,消散何缤纷。
步游三衢旁,难过念所思。岂为目前见,模糊诚有之。泽中生乔松,万世未可期。高鸟摩天飞,凌云共游嬉。岂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时。
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莱。谁云正人贤,明达安大概。乘云招松乔,呼噏永矣哉。
赤忱失恩惠膏泽,重德丧所宜。善言焉可长,慈惠未易施。不见南飞燕,羽翼正差迟。高子怨古诗,三闾悼乖离。作甚浑沌氏,倐忽体貌隳。
十日出旸谷,弭节驰万里。经天耀四海,倐忽潜蒙泛。谁言焱炎久,游没何行俟。逝者永生,亦去荆与杞。千岁犹崇朝,一餐聊自已黑白得失间,焉足相讥理。计利天然有成存亡道无常。智巧万端出大体不容易若何夸毘子,作色怀骄肠。乘轩驱良马,凭几向膏粱。被服纤罗衣,深榭设闲房。不见早晚华,翩翩飞路旁愤激,情慵发烦心东南登不周西北田野弥九州,崇山抗高岑。一餐度万世,千岁再浮沈。谁云玉石弗成禁
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黄鹄呼子安,千秋未可期。独坐山嵓中,恻怆怀所思。王子临时明代早晚将见期
贵贱定命,穷达偶然。婉娈佞邪子,随利来相欺。孤思损惠施,但为谗夫蚩。鹡鸰鸣云中,载飞靡所期。焉知倾侧士,一旦弗成持。
惊风振四野,回云荫堂隅。床帷正人,岂闇桑与榆。世有此聋聩,芒芒将焉如。翩翩从风飞,悠悠旧居。离麾玉山下,遗弃毁与誉。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岂与蓬户奏琴诵言誓。
河上有丈人,纬萧弃明珠。甘彼藜藿食,乐是蓬蒿庐。岂效缤纷子,良马骋轻舆。朝生衢路旁,夕瘗横术隅。欢笑不终宴,俛仰复欷歔。鉴兹二三者愤激从此舒。
儒者通六艺,立志弗成干。违礼不为动,非法不愿言。渴饮清泉流,饥食幷一箪。岁时无以祀,衣服常苦寒熏风,缊袍笑华轩。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
少年学击剑,妙伎过曲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挥剑戈壁,饮马旗号何翩翩,但闻金鼓鸣。军旅使人悲,烈烈寻常痛恨今生。
平昼整衣冠,思见客来宾者谁子,倐忽若飞尘。裳衣佩云气语言斯须相背弃什么时候见斯人。
多虑寥寂遨游观陂泽,抚剑登轻舟希望空隙,后岁复来游。
朝出上东门眺望首阳基。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清闲九曲倘佯欲何之。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
王子十五年红颜茂春华,辩慧怀清真。焉见浮丘公,举手谢时人模糊,飘飖弃其身。飞飞鸣且翔,挥翼且酸辛。
塞门不可出淡水焉可浮。朱明不相见,奄昧独无侯。持瓜思东陵,黄雀得势斯须,带剑上吾丘。悼彼桑林子,涕下自交换。假乘汧渭间,鞍马轨制,被服正有常。尊卑序次,事物齐纪纲色彩,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芳香。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屈身周旋姿势愁我肠。
北临干昧溪,西行游少任。遥顾望天津,骀荡生死再也不寻。傥遇晨风鸟,飞驾出南林。漭瀁滛光中,忽忽肆荒淫歇息生意业务结交险途迷惑,明珠未可干。彼求飨太牢,我欲幷一餐。损益生怨毒,咄咄无情,无悲亦无思。茍非婴网罟何苦万里畿。翔风拂重霄,庆云气馁人世无私难,焉知嘿自遗。
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蟋蟀吟户牖波折。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衣裳性命什么时候激昂大方起劲。
修涂驰轩车,长川载轻舟人命天然,势路有所由。高名厚利密切怀反侧骨血还相雠。更希毁珠玉,可用游览。
横术有奇士,黄骏服其箱。朝起瀛洲早晚宿明光外洋,羽翼飞腾。去置世上事,岂足愁我肠。一去长离绝,千岁复相望。
猗欤上世澹泊志安贫。季叶道陵迟,驰骛纷垢尘。寗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栖栖非我偶,徨徨非己伦。咄嗟荣辱滋味干净肉体。巢由抗高节,从此河边。
梁东有芳草,一朝再三荣。色容艳姿光彩耀倾城。岂为明哲谄谀轻浮临时怎知百世名。路端便娟子,但恐日月倾。焉见冥灵木,悠悠有形。
秋驾安可学,东野穷路旁。纶深鱼渊潜,矰设鸟高翔。泛泛乘轻舟揄扬谁以益,江湖相捐忘。都冶难为颜,修容是我常。兹年在模糊诚未央。
咄嗟行至老,僶俛常苦忧。临川羡洪波干流。百年何足线人还相羞。声色情面自逼遒。招彼玄通士,去来归仙人士,乃处射山阿。乘云御飞龙,嘘噏叽琼华。可闻弗成见,慷慨叹咨嗟。自伤非俦类,愁苦来相加放学而上达,忽忽若何。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代早晚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一去昆仑什么时候复回翔心酸。
出门望美人美人岂在兹。三山招松乔,万世生死有长短激昂大方将焉知。忽忽朝日隤,行行将何之。不见季秋草,摧折仙人阳世,升遐叽云霄。人生久长,百年自言辽。白日陨隅谷,一夕再也不朝。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
墓前荧荧者,木槿耀朱华。荣好未终朝,连飚陨其葩。岂若西山草,琅玕与丹禾。垂影临增城,余光照九阿。宁微少年子,日久难咨嗟。
阮籍(210~263),三国墨客。字嗣宗。陈留(今属河南)尉氏人。竹林七贤之一,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曾任步卒校尉步卒信奉老庄之学,政治上谨严逃难立场。阮籍是“正始之音”的代表,著有《咏怀小孩儿老师传》等。►62篇诗文►720条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