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提起王维,自然就想起“诗佛”的称号,想起盛唐山水诗代表诗人,山水墨画开创人。他的代表作都是空灵而“无我”的,无不发散出令人心静的禅意。
可现实中的王维作品风格多样,远远不是“诗佛”两个字可以囊括的。我们甚至可以说,“诗佛”这个称号相对于“诗仙”、“诗圣”来说,是最不贴切的,它的产生不过是后人的附会。就好像既然林冲叫“豹子头”,李逵叫“黑旋风”都很贴切,那么其他兄弟的外号就都得给配上,至于是否能够真正反映这个人,倒不是后来者所在乎的。
王维的诗情,远非“诗佛”二字可抵。其实他虽然受母亲影响参佛,但是在大唐国教道教的影响下,思想是兼而有之的。换句话说,佛、道都只是用来表达“禅意”的工具而已。比如他著名的《过香积寺》: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什么叫“安禅制毒龙”?“安禅”是佛教用语,“毒龙”可是实打实的道教术语。那为什么我们不称他为“诗道”呢?又或者不称他为“诗禅”呢?
其实王维后期的作品,贵就贵在这种“空”的感觉,佛道都只是他修心的途径而已。
这也是在他老年经过了安史之乱中伪政权任职,平叛后差点被朝廷处死之后的淡泊心境。这种空、无我,总的来说,是人生变故导致他处世态度、精神追求发生了改变。
王维的一生,是和同龄的李白截然不同的一生。
他出生的年代,因为武则天对世家的打击,豪门已经在政治话语权上没落,但是在精神层面上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王维是山西河东王氏,名门望族,家学渊源,偏又天资聪颖,还长得帅气。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十五岁一入都城,便名震京华。
而那个时候,李白开始干谒并学道,不过一事无成,三年之后隐居大匡山潜心修学。
当时最喜欢王维的就是“岐王府里寻常见”的“岐王”。在唐朝,王爷没有实权,终日诗词美酒,呼朋唤友,文人雅士,汇聚一堂。杜甫年轻的时候也是岐王府里常客,得以和李龟年相识,才有四十年后的《江南逢李龟年》。
相对于岐王来说,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更受宠,政治资源更足。岐王爱才心切,就让王维假扮伶人演奏吟唱自己的作品,从而得到玉真公主赏识,并在次年成功中了状元——这两件事关系很大,唐朝的科举虽然成型,但举荐是少不了的,这种情况一直到晚唐都是如此,比如李商隐和令狐绹在科举取仕时的不同际遇。
这个时候,李白还在大匡山里消磨。等到他得到玉真公主的举荐,已经四十岁了。
什么“寒门出贵子”?哪个时代都是骗人的。
为什么都在长安,同时代两位最伟大的诗人李白、王维却从无交集?是不是因为玉真公主的缘故?坊间俗言,多有不堪。
其实事情既残酷,又简单——王维根本看不上李白。
王维有才学、有官位、有作品、关键还出身名门贵族,李白不过是个有钱的野小子,在王维眼里,那是不入流的。就算到了写《清平乐》名动天下的时候,王维也可能就是觉得:诶?这个文工团的家伙词还写得不错嘛。难不成还会去动结交的心?
而依照李白的性格,你不鸟我,我也不会鸟你。因为社会人才遴选模式的发展,他有的是同样出身不算高,却才华横溢的酒友,还有杜甫这种死心塌地的粉丝,犯不着热脸去贴冷屁股。
王维年轻的时候很多作品也是热血,冲动的,如《少年行(其一)》: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相逢意气为君饮”,快意恩仇的年轻侠士形象跃然纸上,这和后期的空灵诗风完全不同。而在仕途顺畅(只能说顺畅,和他弟弟王缙比起来,算差了)的时候,官员之间相互应酬的作品也非常多。
王维在诗作上的成就,早年就可以说是宗师级别。他的作品气象宏大,志向高远,这是内容和情感。风格上,有边塞的苍茫,有类似李白的豪爽,有类似白居易的平易质朴,有杜甫的细腻繁富。我们说王维像这些人,是因为大家对后者的印象更为突出。其实追本溯源,是王维的诗风,对整个盛唐、中唐的大批诗人,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些后期的大腕们,实际上只是取王维诗风之一种,就成就了气候。
什么是大宗师,这才是大宗师,岂是简简单单的晚年禅意山水诗可以代表的?
所以说这些称号,最不贴切的就是“诗佛”。
在盛唐长安,诗人其实大致分为三种,李白、杜甫,就是民间诗人,作品贴近生活,反映民间疾苦。贺知章、张九龄等人,是京城诗人,也就是层次上有所不同,但是精神上差异不大,所以他们和民间诗人的唱和是频繁的,交道是日常的。因为身份上总的来说悬殊不大,说不定啥时候就发生互换。
还有一种就是宫廷诗人,都是王公贵族,包括一部分高级官僚。而这一部分人的作品大多是应制、唱和,基本上是老干体,诗文本身质量不高。
但是,王维改变了宫廷诗。
因为他的身份在这个圈子里,但是他的才华高啊。王维青中年时期,即使是老干体都写得不同凡响。可以说王维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盛唐老干体诗风。你要说他为什么这么做?其实他也没有这方面意识,互相吹捧的内容,有啥好改变的。就是才华横在这里,一个高手就算是写垃圾,也与众不同。
他的奉和诗依旧带着珠光宝气,但内容更加丰富,情感也更加复杂、丰厚。如《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样的句子,几个人能写得出来?
同一时期,王维还有不少边塞诗,也写得非常好。而实际上我们称之为“诗佛”的那种空冷风格的山水诗,根本就还没开始形成。
到了后来隐居辋川别墅的时候,因为安史之乱的打击,他的心态逐渐转向隐居、修禅,佛系风格才慢慢在作品中形成。
不过偶尔在皇帝安排他出差的时候,随手一篇写景,却依然气势宏大,当然这个时候写的边塞诗和早期的风格又有些不同,更加苍凉和壮丽,因为他写山水,已经自带空镜头: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边塞诗、宫廷诗、山水诗、禅意诗、少年诗,哪一种王维不是手到擒来,站在盛唐的顶峰?
说王维是诗佛,是山水诗人,其实是一种片面的,甚至是矮化了的说法。王维在创作后期的山水田园诗之前,在成为“诗佛”之前,早已名满天下,是一代诗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