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路红
流年似水,五月已至。完成手头的工作,天色已黄昏。彼时,夕光洒满大地,绿植因倦而温和,如美人迟暮。虽然迟暮,但风致依然。
我默默地望着窗外,怅然若失。
不久,暮色四合,仿佛一帘帷幕迅速落下,落日隐没在树丛背后。遥远的天边,慢慢浮现出一轮模糊的月影。但仔细看去,又似没有。
那一瞬,颇有让人易醉的感觉。与温柔、落寞和怀念,竟是如此的相似。
终于,月亮缓缓地升了起来。只是,轻笼着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像给大地罩上了一层轻纱,又像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银灰色。树叶被风撩动,映在地上,便有了时间的影子。
风微凉,月微明。恍若一梦。
休息的当儿,我抬头看一眼坐在对面的同事,她正在静静地整理着一些文件资料,一副心无旁骛之状。
我们共事多年,相同的工作性质,不同的生活经历,平淡而忙碌。然后,平静地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人生似乎有太多的可能性,但因生而平凡,即便偶尔难捱,也都默默忍受下来。即便茫然无措,也只将情绪深藏在心,尽心尽力地工作。
当然,有时也会想,若能寻一处安静角落,泊一弯凉白月光,安然度过一生,便已足矣。
想归想,做归做。生活是矛,岁月是盾,没有谁能够赢得了岁月而恒久如斯。鲜衣怒马,仗剑天涯,不过一刹那。春花秋月,诗和远方,也不过一场梦。时间久了,内心也渐渐平淡了,甚至于不再伤春悲秋了。日子再怎样忧愁、欢喜或是不舍,也渐渐逝去了。
最终,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成为了现在的自己——平凡而孤独地活着。
窗外,苍穹已化为幽蓝,一片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洒在树梢上如一枚枚霜露。闷热感逐渐消失,身心也变得轻盈起来。
这时,楼道里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接着响起一阵说话声。
有人从三楼下来。
脚步声由上而下,说话声由近至远。不过一会,耳畔只剩一片静谧,楼道上一片寂寥。
同事与我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话,然后收拾东西回家。
走下台阶,风迎面扑来,瞬时带来一股清凉感,也带来浅浅的草木辛香。疏星如漏,寂寞宁静。水池在月光下泛着光泽,若隐若现。斑驳的光影洒落在绿植上,仿佛一个绵长幽深的梦,静静地搁浅在眼底,充满神秘的色彩。
那一刻,像回到久远的少年时光,往事仿佛就在眼前,如水般缓缓流过。然后,又慢慢滑落。如开在晚风中的花朵,落寞而执意。
我在月下,一路开车回家。车灯照亮了前方,微尘飞舞。有车从身旁慢慢驶过,又匆匆远去。晚风从半敞的窗口灌进来,又无声地滑坠……
一路看过去,依旧是苍茫的夜色,无边无际。然后,蔓延至黑夜,乃至秋与冬。白天的风景已逝,窗外的景物也逝,往事似乎也静静流逝了。
桥头小公园旁的水果摊还在,摊主在灯影里发呆,一脸茫然地看着匆匆来往的车辆。或许因为坐得太久,身体有点向一侧歪斜,腰背负重的感觉。略显模糊的脸上,隐约可见生活不易的痕迹。
不远处是闪烁的霓虹,陌生而熟悉。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夜色下徘徊,似有无限心事。偶尔有车从他身边驶过,汽车尾灯照亮了他的脸,他整个人就在灯光里。
村口一处空地上,几个顽皮的孩童在那追逐嬉戏,笑声四散开去。小卖部侧面,一群妇女相当有序地站成几排,随着音乐节拍而尽情地跳舞。举手,抬腿,转圈……衣袖飘舞,表情欢快,一副无忧无虑,甚至于有些无辜的样子。
那个瞬间,我突然很羡慕,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能保持一份悠闲和随意,也需要一种境界。
或许,在她们看来,不一定非要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才算不枉此生,只要悠然度过当下就好。当然,这情有可原。毕竟辛苦了那么多年,余生不想再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因此,宁愿放松心情,平静、自由地度过每一天。
我想,应该是的。
回到家,母亲和孩子刚刚睡下了。
我抬头,无声地望着窗外。明月依旧,高悬于漠漠苍穹,淡淡清辉铺满每一处角落。晚风如丝,轻轻地抚过屋顶,摇落一地斑驳细碎的树影。对面屋里亮着灯,灯下有一个静默的人影,黑发披肩,很瘦,隐隐透着一股忧郁的气质。
我不语不动,生怕惊扰了那方静谧。
天色入了夜,四下一片安静。
母亲的呼吸时而轻缓,时而粗重。她毕竟上了年纪,血压又略微偏高,故而气息深沉。那不平稳的呼吸,就像一根根细线,揪扯着我的心,带来难言的痛感。仿佛在一瞬间,我又穿过茫茫黑夜,回到从前——
初春之夜,母亲坐在灯下做针线,猫蹲在她脚边,微眯着眼睛。父亲在一旁静静地吸水烟。彼时,月色朦胧,树影摇曳,微感清寒。几只燕子绕着回廊低飞了几圈,停在一根铁丝上。然后,父亲说起春耕,说起秧苗,还说起小山坡上一处荒地,他想开垦后种植一些梨树和桃树。说着说着,他嘴角扬起一丝笑,仿佛已扶着梨杖耕耘在那方荒地上,泥土还透着微寒,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凉……母亲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不觉间,夜已深。父亲淡淡说:“哦,该睡了,明早还要去地里干活呢。”母亲随口应着,往笸箩里收好针线。
那是寻常的时光。
盛夏之夜,她和父亲终于从繁重的农活中解脱出来,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下方的葡萄树下纳凉。父亲一面吸着水烟,一面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烟火忽明忽灭,若隐若现。然后,父亲抬眼望着天空,静静地。月光似水,云海茫茫,清辉将院子里的树木熏染成图画一样。晚风拂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萤火虫在暗处闪闪发光,蛐蛐的叫声与蛙鸣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不多时,狗回到门外栖息的角落,鸟也隐入树丛深处……母亲微微侧过头,默默地望着父亲,树影就落在她脸上,她眸子间也隐约浮上了笑意。
那是动人的一刻。
韶光易逝,唯有回忆不老。如今,他们天隔一方。这是人生憾事。但那些记忆的碎片却永留于心。因为,那是他们一同度过的曾经。曾经的曾经。昨天的昨天。那最朴实,也是美好的时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仍然是我记忆中最为难忘的一幕。我想,至到生命最后,也是如此。
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突生一种脆弱感,忍不住垂下头,叹息一声,泪也跟着下来了。
月凉如水,浮生若梦。时间由此停止。
像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