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寅临夏文艺6月16日
编者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临夏州作家协会主席阿寅历时十年创作的长篇小说《花儿》近期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小说通过几代花儿歌手的感情经历和尕藏镇韩土司、胭脂川杨老爷、塔拉寨斯库头人之间的矛盾冲突,展现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古河州藏汉地带独特的民族风情和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这部60万字的煌煌巨著中,以西北独有的花儿为主线,带领读者穿行于河湟历史迷宫之中。本期我们节选了其中一段以飨读者。
《花儿》选节
1
那是一双红褐色的眼睛,明吼吼的,像镜子一样,里面可以看见远处高高的雪山和刀子一样锋利的边缘。
黑色的云朵就像长在天爷上的毒蘑菇,实密密地罩在雪山顶上。而且越来越厚,越来越沉,并不断地往下摁,雪山有些招架不住了,一点一点往下缩……
麻五魁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座雪山已经好长时节了,那固执的样子,像要把这座巨大的雪山用他的眼睛剜出两个窟窿来。
从桑柯草原刮过来的风夹杂着谷粒儿大的雪渣子,怒吼着,像刺耳的风钻,在红褐色的背景上疯狂地撕搅……
“啪”地一声,一片红桦树的叶子随风拍在麻五魁的脸上,他这才回过神来。
这驴日的天气,像三岁尕娃的脸,说变就变。
麻五魁眨巴了一下眼睛,缩回身子,斜靠在崖边的一块大青石下。
崖顶的风格外尖。麻五魁贴身只穿一件主袄。他通共只有两件上衣,一件单褂,夏天穿,秋冬春三季,不管啥天气,都穿主袄。说是主袄,但年辰太久,扛不住冻,冷风一吹,冰得就像铁皮,挨在肉上,反倒把身上的热全都吸了去,冻得他上下牙一个劲地打仗。
在他旁边,一帮土兵围成一团,津津有味地谝着男人和女人间那些见不得人的烂事,听得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实光棍“咕噔、咕噔”咽涎水。
“吃上大豆谝屁哩。”铁匠麻五魁不屑地扫了他们一眼,将抱在怀里的大刀横过来,担在大腿面子上,用大拇指的指头蛋轻轻试了试大刀的刀刃。
这口刀是麻五魁个家打的,但麻五魁从来没有用个家的刀砍过人。这几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咋样把旁人的头从脖子上砍下来。
本该麻五魁有过一次亲眼看土司府行刑人赤烈砍头的机会,可他错过了。要是早知道现今要砍旁人的头,就是放下天王老子的事情也得去看看赤烈的刀法。
那是好几年前了,麻五魁记得那一天正是立春。
尕藏人把立春又叫打春,打春的头一天,尕藏的三老四少在尕藏街的南郊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打春牛、迎春神仪式。也就在迎春神那晚,尕藏草场抓了一个盗马贼。第二天,那倒霉的盗马贼被绑在土司府广场的行刑台上砍了头。
尕藏镇的韩土司最恨盗马贼,只要抓住就砍头。
土司府马厩的后墙上,码了一溜盗马贼的头骨,那是韩土司用来警示那些把个家的脑袋当尿泡的盗马贼。每每刮风的夜里,那些头骨发出呜呜咽咽的声气,听得人后背发麻。马厩后面是一片野地,尕藏人把那儿看成是凶险之地,个个都趔得远远的。
如今土司府马厩的后墙上又要新添一颗盗马贼的脑袋,那野地里凄厉的大合唱就会多一个新鲜的男高音。
砍盗马贼那天,土司府广场围了好些人。
铁匠麻五魁不愿看个家打的刀砍旁人的头,躲在铁匠铺里没去看热闹。事后,土司府的行刑人赤烈来铁匠铺订刀时,夸麻五魁打的刀钢水足,刃口阔大,砍头就像剁豆腐。
赤烈原本是土司府的遛马娃。土司府的老行刑人死后,韩土司就让他兼起了行刑人的差事。按照土司府的规程,凡是府上的手艺人都得子承父业,偏巧那老行刑人没有后人,就让赤烈当了顶缸。如今的赤烈已经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看上去精瘦精瘦的,脸上和手上的青筋一条条暴突出来,像爬出地皮的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一双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好似一对生锈的钢蛋,死死地扣在一对空洞的眼眶里。要是没见过赤烈的人晚夕里猛乍乍看见他,准以为碰上鬼了。尕藏的尕娃们都怯赤烈,要是大人喊一声赤烈来了,正在哭闹的尕娃会一下子住下来,不敢吱声。
“砍头就像剁豆腐?”麻五魁皱紧眉头,使劲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赤烈砍头的情形。
“你这人看时通着哩,吹时密着哩。”赤烈一把掀开麻五魁,空手演示起他砍头的拿手好戏来。
他把麻五魁打铁的砧子当砍头的墩子,把一只干枯如柴、爬满青筋的手高高扬起来当刀:“啪,手起刀落,你说那刀有多快?”
“多快?”麻五魁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
“脑袋飞出去的一霎,那人大喊了一声‘好刀!’”
赤烈的一声“好刀”,把麻五魁惊了一大跳,他手中打铁的锤子“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后晌,麻五魁经过土司府前的广场时,看见了挂在行刑台前松木杆上那个盗马贼的脑袋。
那是一张黑黑的四方脸。
麻五魁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盗马贼昨个他还见过。
那是天快黑的时节,因为白天跟着迎春神的人一起去了一趟南郊着了凉,回来又接着打铁,麻五魁觉得浑身的骨头散了架,实在懒得做饭,就去铁匠铺对面的何记馆子要了一碗浆水面片。
何记馆子的何掌柜是尕藏街的老住户。他家的刀具一直从麻五魁家的铁匠铺订制,两家又是对门,正如俗话说的,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两家交往了几辈子,相互照应,关系一直很对劲。麻五魁没钱的时节,常在这里赊账吃饭。
“五魁师傅,今个又没做饭?”何掌柜一面非常娴熟地往锅里丢面片,一面忙里偷闲跟麻五魁呱嗒起来。
“身子不受活,没心做。”麻五魁斜靠在柜台上,耷拉着脑袋说。
“你这铁板一样的身子,还有不受活的时节?”
“吃五谷生百病哩。”
“说的也是。前一向,我的腰闪了一下,错了气,在马神仙那儿吃了三服草药才缓过来。”何掌柜将最后一片面片丢进锅里,扭过头,对麻五魁说,“还是你好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像我呀,拉着一大家子,拖累大,难心着呢。”
“瘦猪也哼哼,肥猪也哼哼。”麻五魁偷偷瞪了何掌柜一眼,嘟囔道。
馆子里人不少,都是尕藏街上的熟人,只有柜台旁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个外乡人。那人四方脸,脸色黑得像炭。
“阳间世上还有比我还黑的人。”麻五魁端了饭坐在他的对面。
外乡人要的也是浆水面片。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声气也很大,引得其它桌上的人不住地抬起头看他。
因为吃得急,外乡人的眉梁和两鬓间都流出了汗。
一会儿的工夫,那人连吃三碗浆水面片。
“饿死鬼转世。”麻五魁心里悄悄骂了一句。
吃罢饭,外乡人用手使劲抹了一把嘴,拾起放在桌上的褡裢,搭在肩膀上,跟何掌柜结了帐,准备出门。
“活人炕上躺着呢,死人街上走着呢。”外乡人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门口那张桌子上正在吃饭的王半仙冲他嚷了一声。
外乡人听了王半仙刚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由收回脚来,盯住王半仙问道:“先生啥意思?”
“啥意思?”王半仙正要搛菜,听到外乡人问他,忽地来了精神,将筷子担在碟子上,挪了一下屁股,说,“躺在炕上的病人,你嫑看他气息奄奄,保不准明儿个就缓上阳来,活蹦乱跳。走在街上的好人,你嫑看他气力冒壮,保不准晚夕里就蹬腿咽气,呜呼哀哉。”
外乡人一听,脸上忽地飘过一片阴云,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跌倒不如先趴下。”王半仙冲着那人的背影,又撂了一句。
第二天一早,麻五魁听说尕藏草场夜里捉了一个盗马贼。
“这王半仙还真是个神算哩。”望着挂在松木杆上那颗熟悉的脑袋,麻五魁忽地想起在何记饭馆吃黑饭时,王半仙给这个盗马贼说的那些话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个家的脖子。
2
眼下,麻五魁就要用个家打的刀砍人,心里就像打鼓似地“咚咚”直响。
“要把头活生生从脖子上砍下来,欸——那不疼死才怪呢。”砍头成了麻五魁心上绾紧的一个疙瘩。
他一边回忆着赤烈在铁匠铺给他演示砍头的情景,一边卯足劲儿想象咋样用刀把旁人的头从脖子上砍下来。
想了半天,想得嘴干,他解下系在腰里的水皮胎,扽出塞子,“咕噜、咕噜”喝了两口水。
黑山峡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桑柯草原,远远看去,就像个巨大的漏斗,黑山峡正处在漏斗咀上。这里是从川西进入桑柯的咽喉之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是把牢了黑山峡,嫑说是人,就连一只黄鞑子【黄鞑子:黄蜂】也很难飞得过去。
时下是阴历八月,草原上正是绿叶子转黄的时节,各色鲜花开的开,败的败,眼看一年的好日子就要过去了。
尕藏河像一条悠长的哈达,从桑柯草原的中间蜿蜒而过,再经尕藏大峡谷,一直流向尕藏镇。
要是遇上晴天,秋季的桑柯草原跟夏季一样迷人。云朵一样飘来飘去的羊群,溪水一样“哗哗”往心里直钻的牧歌,风中懒洋洋飘扬的嘛呢旗,经声中慢慢摇晃的喇嘛寺,叫人的心情像熨斗熨过一样舒坦。
而此时,天上布满了黑云。
那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像暴躁的海浪在风中不停地呼啸着、翻卷着。同时,云缝里还不时像撒盐粒儿一般向下抛下一阵一阵的雪渣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黑色的云朵间有时会冷不丁裂开一道缝隙,挤扁了的阳光突然像一把烧红的宝剑,从云缝里插下来,在黄绿相间的草地上“烧”出一个亮晶晶的洞。
飞舞的雪渣子围着火红的“宝剑”,像碎银子一样闪闪发亮。
麻五魁望着远处耀眼的“宝剑”,不由地想起跟阿大一起打铁的日子。
那时,阿大打铁,麻五魁给打铁的阿大打下手。
麻五魁用火皮胎将炉火烧得旺旺的。
阿大高举着铁锤,将砧子上烧红的大刀敲打得火星四灒。这是麻五魁一辈子记得最牢的情景,就像用刀子刻在他的骨头里一样。即使河州东校场的刽子手砍下他脑袋的那一霎,他的脑子里依旧固执地飞灒着铁匠铺里耀眼的火星。
麻五魁四五岁时起,就坐在炉膛前用火皮胎吹火。阿大站在砧子前,一手用钳子夹着烧红的铁坯,一手用铁锤将红彤彤的铁坯砸得叮叮当当直响。
通常,打铁需要一个打下手的,老师傅用尕锤引路,徒弟按师傅的指点抡大锤。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直到把疙疙瘩瘩的铁坯砸得服服帖帖。可麻五魁阿大手头捏得紧,害怕花钱,没有雇帮工。
麻五魁长大后,抡大锤的差事完全落到他身上。当阿大用铁钳从炉火中夹出铁坯时,麻五魁紧着丢下火皮胎,提起立在砧子旁的大铁锤,瞅准阿大的尕锤落下的点使劲砸下去。麻五魁身子骨健壮,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手中的锤子一动,身上的肌肉就开始欢快地跳起来。
大锤的声气特别实沉,震得整个尕藏街都在战抖。而尕锤就不一样了,“叮叮叮”的,像寺庙里的铜磬一样受听。每天清晨,沉睡了一夜的尕藏街,就在麻五魁家打铁的声气中慢慢清醒。
作者简介:阿寅,原名王国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临夏州作家协会主席、《黄河三峡文艺》主编。出版诗集3部、文史著作10余部。首部长篇小说《土司和他的子孙们》百余次荣登北京图书大厦、当当网、开卷、《新京报》《京华时报》等数十种图书畅销榜,并多次名列榜首。第二部长篇小说《花儿》入选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和甘肃省委宣传部重点文艺创作项目。获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第三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