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屋子后面有块圣地,那是一块祖宗遗留下来的自留耕地。父亲经常在我们面前神色颇为严肃地说,那是养活我们一家人的宝地。一天傍晚,父亲在地里撒下了些吐出了些牙黑不溜秋的西瓜种子。那年风调雨顺,农村人常说的天养人。看着那青油油的瓜苗呼呼的往上涨,瓜藤如长了爪子般在整块地爬着蔓延开了,西瓜一天天骨碌骨碌地长大,父亲一往紧皱的眉头在那年夏天如同小溪般舒展流淌开了。在农民眼里,那是一个充满憧憬和诱惑的季节。轰隆隆喷着黑烟喘着粗气前头写着中国制造的铁头拖拉机开进了小山村,一路走来,车上站满了村里小孩兴奋的唤叫与惊叹声。拖拉机拖斗周围严严实实的铺上了稻草,西瓜就是这样候被山民小心翼翼的抱上并让它们安稳的躺下,它们即将从这小山村被运往城市。城市在山村的孩子眼里来说,那就栋栋耸立的高楼大厦以及楼寓里飘出的阵阵令人馋涎欲滴的猪油香味,一辆辆黑色镫亮闪光在水泥路上穿梭的小汽车,还有花花绿绿的裙子和从裙子里流溢出来的香水味,群群笔直西装的干部模样的人群用着令人羡慕华丽流畅的普通话谈笑风生。
常常依依不舍站在村头的泥泞狭小的马路旁,看着那拖拉机如孕妇般缓慢的挪移过转过村口那道弯,消失在视线中,心里暗自失落。那时我真想自己是一只西瓜,经常那样傻痴的梦想。(二)
我家那一担担锰钵般粗大的西瓜压弯了父亲那强悍的腰,西瓜第二天就要被装上拖拉机运往县城完成夙命。那晚,我一夜没睡,溜溜眼睛如流星般在黑夜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海市蜃楼美妙县城的图象在我眼帘如电影般上映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我有一个大胆而有冒险的计划,我要跟随父亲一起去县城卖西瓜去。
第二天,一脸憔悴的司机但精神依旧矍铄和他的拖拉机如父亲所愿的来到村口。我家的西瓜一个个被安置在那舒适的车斗里,而我的心却焦急到嗓子眼上,我没有勇气和胆量把这个想法告诉给忙的不亦乐乎的父亲。大伙折腾了一个来小时后总算西瓜装载完了,我着急的差点流泪,生怕这唯一的机会就飞离我而去。父亲似乎似乎从我我那心不在焉以及欲言又止中看出了什么。问我说,你怎么了?我终于把这想法托盘而出的告诉了父亲。我睁大那巴望的眼睛看着父亲,渴望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父亲猛抽了一下旱烟,我给司机说说看去。
司机开始不大情愿答应,按他的说法是,车已经严重超载了,山路又难走,再说小孩子上县城不大安全。我站到父亲的跟前,拉着父亲的衣脚,用恳求的目光敬畏的望了望司机。司机终于答应了,瞬间,我感觉司机在我心目中高大起来。我穿上了那绿色的解放鞋,庄严的在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里登上了拖拉机。转过几道大弯,天色突然暗淡下来,不大一会儿,豆大般的雨点洒落下来,司机嘀咕着,父亲的紧张一言不发,时而盯着司机吃力的转动着方向盘,时而探出头去张望后面左右晃动的拖斗,我的心也崩紧着。拖拉机在盘布在群山腰际间泥泞的黄泥路上挣扎着,缓慢的挪移着,这使得我想起了耕牛在深水田里吃力的拖动着犁耙。经过一个多小时,雨也慢慢停了下来,路也渐渐平缓起来,父亲告诉我,离县城不远了。
(三)大概离县城五六华里样子,经过一个村子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我却愈来愈兴奋。县城在雨雾的夜色中,闪烁着点缀的灯光。突然,车后有异样的响声,接着就是啪啪西瓜落地的声音,一个黑影在观后镜闪了一下,路旁有哈哈的笑声。父亲急忙叫司机停车,司机一脸平静说,这地方咋能停呢,这里的人可厉害着呢,刚才他们正爬山车斗偷西瓜呢,我见多了。父亲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我却一阵心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拖拉机在县城郊外的一个挨近水果市场的路旁停了下来。司机告诉父亲说,西瓜就卸在这里吧。还在父亲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句,大概是叫父亲要注意小偷和窃贼之类的话。下了车,我胸口有些发闷,这种不安全的感觉完全占据了想象中的兴奋。西瓜在父亲的喘气声中卸载完了,给了司机运费,拖拉机“突突”一路轻快的走了。这是我才有点点心思来打量周围的景象:上空弥漫着一股腐烂西瓜和稻草以及夹杂的机动车遗留的机油的味道,令人有点窒息和反胃;三三两两的饭店在暗黄色的灯光下零星的散布在马路两边;一泼泼水柱在轰然的火车声中飞起又狠狠的落下;周围一些和我们一样从山村赶来卖西瓜的农民正吧嗒的抽着旱烟,他们嘴脚边的烟斗冒出的火花一黑一亮跳跃着,似乎和我的心那般一上一下忐忑不安。父亲从不远处的工地上找来了两块凹凸不平残缺的砖块,吩咐我坐下问我,饿了么?我摇摇头,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嘿嘿的笑了笑,我感觉父亲的手很厚实,很温暖。
没一会儿,几盏山亮的手电的光亮在我和父亲的头部晃动了几下,随着皮鞋踩在湿湿的路面上嗤吧嗤吧响声,几个身高马大身着花俏的家伙傲慢的站在我们面前。父亲猛抽身站来起来。几个家伙没啃声,先是眼光往西瓜堆扫视了一圈,然后又瞅了瞅。对着我和父亲恶狠狠的粗暴的问,你这西瓜怎么卖。父亲说,我这西瓜被人定了呢,买主等下就过来了呢。几个大汉疑惑的看了看父亲,一脸不高兴的准备走开,其中一个家伙走时不忘顺手牵羊,猛的拎起了一个西瓜想走。父亲突然呵斥道,干什么,放抢呢!那家伙把西瓜放回原地。这时我发现父亲手了什么时候多了一条铁棍,用力的抓在手里。那些家伙走远后,父亲对我说,对付这种欺诈山民“纸老虎”要象对待秋天的落叶般。我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学来的道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拔拔类似的家伙不怀好意的出现在我们面前,父亲用同样坚决的态度和勇气打发了他们。此刻,我心里也多了许勇气,也不再那般畏惧。我想起了山村里的狗,我很怕狗。那时父亲经常和我说着这样的的话,狗不是人,是畜生,用一个字形容就是“贱”,它对天狂叫追来咬你的时候,你一定不能怕,要停住脚步,狠狠的盯着它,等它的到来,这样它反而惧怕你。就在我们不远处,传来一些急促的猖獗的城市孩子叫骂声,我走近一看,看见几个肤色和我一样漆黑男孩子正打在赤脚在西瓜堆周围为了挣一块西瓜皮而发生争执……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委屈的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先捡到的西瓜皮被令一个抢走,看上去有点可怜。父亲告诉我说,县城也有和我们一样农村一样穷苦的人家呢,他们就是利用这个时候捡些西瓜皮卖给那些养鱼的人呢。
我和父亲的确饿了,我几次听到从父亲肚子那里冒出的“咕咕”的声音。西瓜又没脱手,不能离开,父亲安慰我,等卖了西瓜带我上馆子去,我笑了笑,不饿呢。父亲从瓜堆里找了一个稍微小点的西瓜用手掌劈开,一半给我,两个呼啦啦的啃起来。我想,要是我不在,父亲肯定不会这么“大方”的把运到县城的西瓜就这么吃掉的。我拿起吃剩的西瓜皮,往周围转转,试图找到刚才那为争夺西瓜皮而受委屈的男孩送给他……
走到马路上,突然,一阵紧急的警笛声一路呼啸而来,红绿交替的警灯让我看得有些痴迷,等我没回过神来,警车车轮飞溅起来的污水泼了我一身,西瓜皮不知道什么时候扔了……我有些胆战心惊,过后才想起父亲平时对我说的话,凡是警车经过,所有的人都要无条件避让,他们是天下最大的官。否则,就算是撞死了它也不负责任的。这些竟是后来我想成为警察梦寐以求威风的职业。(四)
大概晚上十一点的样子,一伙人来到我们边前,过来的时候一脸的礼貌,和蔼递过烟给父亲,有说有笑的和父亲讨价还价,感觉就是正当的生意人。最后以一毛五一斤的价格成交。最后五千多斤的西瓜,七百多块人民币被父亲紧紧的攥在手心,我明显的看到他的手有点发抖。
饭店还没打烊。父亲就带我出来吃饭。父亲晓得我饿坏了。父亲看见我一进饭店盯着饭碗不移眼就晓得我饿了。
旅社的斜对面,就是一家饭店。父亲拉紧我的手左顾右盼走过马路,坐了进去。
父亲买来一大碗红烧豆腐放到我面前(父亲晓得我爱吃红烧豆腐)。红烧豆腐香啊。我一边流着口水,一边不转眼地吃,吃得满头大汗,吃到胀得站不直身。父亲看着我的这个样子,笑了。然后,父亲仔细地把我吃剩的豆腐渣汁一点一点地倒进他的碗里,吃了起来。我看着父亲的那个样子,也笑了。
出店门的时候,老板给父亲抓了一把瓜子说,这孩子多懂事,给孩子吃吧,父亲一颗不剩地装进了我的裤兜。
躺在旅社的床上,我翻来倒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我记起了裤兜里的瓜子。我爬过去,拿起裤子,抓出裤兜里的瓜子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吃了起来。吃了几颗,我才记起父亲也爱吃瓜子的。我便分出一小部分递给父亲。父亲笑着说不要,他说他现在不爱吃瓜子了。可是前几天父亲都还吃了瓜子的呀?这样想着,我还是爬回去一个人吃了起来。瓜子真好吃。我想我不能一下子把它们都吃完了,我得留一些等明天再吃。我就把瓜子分成两份,一份继续放在柜子上,一份装进了裤兜。虽然我吃得很慢,但我还是吃完了柜子上的瓜子。我想我该睡觉了,父亲早都睡了。可是我还是睡不着,我知道我在想裤兜里的瓜子。想着想着,我的手就伸进了裤兜。每次伸手进去抓瓜子的时候,我都告诉自己说,这次抓的吃完了,就不能再抓了,得留着等明天再吃。可是吃完了后,过一会儿,我的手又伸了进去。最后,我的手在裤兜里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颗瓜子。
第二天早上被父亲喊醒的时候,我听到了清亮的声音。比母亲一大早在屋后山脚下的河里淘菜洗衣服的声音还要清亮。那是什么声音啊?我想问父亲。可是这时候,父亲叫我洗脸了。等我洗完脸,我就把那清亮的声音忘了。.......
回到村里,当我和伙伴们谈起去县城的事情,我和他们津津有味的说起了我的父亲、司机、窃贼、小流氓、还有正当的生意人、老板、警车……(五)
今天,每每我想起这些事,我就觉得当年自己就是一只飞在城市上空的山村小鸟,俯视中看懂了一些别人未曾看到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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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图作者为文中岀生的小山村其实面貌,位于江西省赣州市宁都县会同乡西南方向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