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辉
华盛顿面对权力的诱惑,一直保持着警惕、冷静与节制
我爱读人物传记。在人物命运的起伏跌宕中,可以领略历史的丰富画卷,感受生活的错综复杂。我的藏书里,传记、回忆录、日记、书信等诸如此类与历史人物命运相关的书,不下千册,面对它们,俨然面对一个广袤的世界。伫立书柜前,总爱设想着与某一个历史人物在现实场景里相逢,与他对话。或者,偶尔设想一下,某个历史人物的某一次抉择如果略有不同,或许他的命运就大大不同了。
我常爱说这么一句话——“走进历史的诱惑”。所谓诱惑,就在于历史提供了令后人有无穷的感悟与解读的可能性。在每个人那里,与历史的对话,常常是因现实生活的触动而去完成一次穿越时间隧道的时空旅行。我们可以神游于传主的生活场景和精神世界,捕捉他们的一个又一个的生活瞬间。就时间自身而言,某人的某一生活瞬间早已消失,成为遥远的场景;对阅读者自我的心灵而言,某一瞬间却可能因其与现实生活产生一种关联,遂变得活泼新鲜,水灵灵的,具体得仿佛触手可及。
1990年,我先后阅读了两个世界伟人的传记,一是《拿破仑论》,一是《华盛顿传》。拿破仑和华盛顿都称得上是改变了世界历史走向的重要政治家,可是,他们对待权力的态度却迥然相异。
《华盛顿》画传,1992年江苏教育出版社。
对于拿破仑,权力的诱惑远比共和政治理想的实现更为重要,当他率领的法国共和国大军挺进整个欧洲大陆大获全胜时,世人为他欢呼,曾寄希望他能借此将自由、平等、博爱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思想推广开来。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甚至谱写了一部《英雄交响乐》要献给他。然而,拿破仑未能抵挡权力的诱惑,突然宣布将共和改为帝制,自己成为新的皇帝。一夜之间,拿破仑实现了皇帝梦,却击碎了世人对他的厚望。昔日的伟大已成渺小,曾有的崇拜化为云烟。气愤的贝多芬,把乐谱上已经写好的“献给拿破仑”的字句删去。由此而见,权力成就了拿破仑,同时,也毁灭了他。
与拿破仑截然相反,华盛顿面对权力的诱惑,则一直保持着警惕、冷静与节制。他先后两次辞去最高权力的举动,令世人吃惊。然而,正是华盛顿的这一举动,为美国这个新生国家的权力制约制度的形成,为确立总统不得连任三届的规定,做出了表率。于是,一个人两次告别权力的瞬间,成了延续不断的传统。只是在二次大战期间,罗斯福才破天荒地当选为第三任总统,1945年二战结束之前,他因病死在第三届总统任期内。迄今为止,这是唯一的一次。
华盛顿特区以华盛顿命名。
就在这一年,经朋友介绍,江苏教育出版社与我联系,希望我能帮助主持一套“世界历史名人传记画传”,请作家写传,每个人物两三万字。之后,由出版社负责请画家配油画。他们说,将倾全力做一套装帧和印制极为精美的画传。我一直喜欢读传记,也开始尝试写传记,彼此一拍即合。于是,我找到熟悉的十几位作家,请他们出山加盟——汪曾祺写释迦摩尼,曾卓写马克思、秦牧写李时珍,林斤澜写曹雪芹,陈丹晨写亚里士多德,张洁写凯撒,刘心武写达•芬奇,李国文写莎士比亚,韩霭丽写拿破仑、肖复兴写达尔文,赵丽宏写牛顿……现在想来,这真是一次难以忘怀的图书策划。
这套画传的写作,我也忝列其中。我选择的是华盛顿。阅读《华盛顿传》的过程中,我对华盛顿两度告别权力,回归平民身份的故事颇有感慨,遂先写作了这两个故事,以《告别权力的瞬间》为题,在《随笔》杂志上发表。前些年,得知《告别权力的瞬间》一文,曾被选入上海等地的高中教材,令人高兴。发表《告别权力的瞬间》时,我在文章前面写了一大段题记:
灯下,一夜夜,读法国福尔的《拿破仑论》和美国欧文的《华盛顿传》。夜色很浓。历史伟人的影子同样如此。
伟人都属于历史。一个似乎永恒的难题困惑着史学家:是伟人创造了历史,还是历史选择了伟人。对于文人,引起他们兴趣的是不断引发故事或新意的那些瞬间。
福尔的笔那样出色,虽是历史专论,优美而精辟的语言,却俨然一部政治交响诗,一层层扫描,透彻地吟唱他心中的英雄。(透彻地——这或许是不协调的词语搭配,却只能如此,才能道出我读此书的感受。)
《华盛顿传》则是另外一种风格。它的语言显得朴实,更接近于史传。然而,翔实的史料叙述,依然吟唱了作者心中的伟人。
不同的史学家,都会将历史与他的心灵感受交融在一起。
拿破仑、华盛顿同样是伟人,同样高耸于历史之巅。可是,读这两本书,给人的感受则有所不同。你得怀着敬畏仰视拿破仑,华盛顿则使你感到平民般的朴实。在权力面前,他们两人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前者,似乎生命就是为权力和战争而存在;后者,则屡屡把权力的荣耀视若淡泊,告别权力的每一瞬间,都成为历史的永恒记忆。
读书笔记有许多种。将书中主人公生活的瞬间,化成自己灯下的文字,讲叙一两个使你感受深切的故事,这或许可视作特殊的漫笔。
灯下读书向无禁忌,漫笔也似应如此。
2001年访问美国时来到华盛顿的故居弗农庄园,身后即是他的故居。
文章发表十年后,二〇〇一年,我第一次前往美国,特意到华盛顿的故居弗农庄园参观。
时间太快,又是十五年过去。当年参与写作这套画传的前辈、朋友,曾卓、汪曾祺、林斤澜、韩少华、陆星儿等,已先后辞世,每念及此,感慨万千。
再读《告别权力的瞬间》,同样感慨万千。
“如果你们每一个人来同我握手,我将非常感激”
就要告别多年相依为命的军队,告别熟悉的军官们,虽然出于自愿的选择,华盛顿也仍然无法消除心头的留恋。他激动不已,为业已结束的战争,也为士兵的最朴素的情感。
几天前,一七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率军开进纽约城时万众欢腾的情景,在华盛顿心中留下多么美好的回声。那是荣耀的时刻,那是万般艰辛终于得到报偿的瞬间。儿时的将军之梦,毕生的自由理想,在那一时刻,凝聚为胜利的礼花,一齐闪耀在空中。五彩缤纷的烟火,映照着纽约城每个公民喜悦的面孔,华盛顿,忍不住落下眼泪。城外,奉命投降撤走的英军,黯然无光的神情,愈加阴郁伤感。
独立战争,整整八年的战争,终于以美国胜利而告结束。十三个州,三百万人的理想在华盛顿手中变为了永无变更的现实。美利坚合众国,一个新生的名字,得到它昔日的宗主国的承认,开始了它辉煌的历史。
华盛顿辞去总司令。高泉绘画
华盛顿理该受到不容置疑的赞美。人们欢呼着。在士兵的簇拥下,他走进纽约城。多年的风餐露宿跋涉转战,没有减去他的风采。骑在马上,以优雅的姿态,他接受民众由衷的欢呼。但是,就在那时候,他早已作出了郑重选择;辞去总司令职务,解甲归田。过去多次作出的许诺,绝不是权宜之计,或者沽名钓誉的虚伪,他要用现实来证明这是出自诚恳的决定。
十二月四日,一条驳船停靠渡口,它将载华盛顿离开纽约,前往安纳波利斯参加大陆会议,在那里,他将正式辞去总司令。
驳船静静地躺在水面。这是华盛顿熟悉的地方。眺望远处的长岛,他怀念长眠那里的将士,回想起当年雾中撤退的情景。身边的这个城市,记录下了他的屈辱和荣耀。他从来不是神奇的将军,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是,只有他能够于曲折坎坷中,不屈不挠地为理想而走到终点。他可以为自己在这所城市里经历的一切而骄傲。
华盛顿上船前,走过渡口附近的一家旅馆,他的军官们聚集在这里,来为他送行,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他走进房间,步履稳健,但没有了青春的潇洒,衰老开始爬上银发和皱纹。看到这些老战友,他再也不能保持平常的克制,激动溢于言表。他自己斟满一杯酒,神情黯然,语调异乎寻常地颤抖。他对军官们发表告别词,他说:“现在,我怀着热爱和感激之情向你们告别。我最衷心地祝愿你们今后富裕、幸福,就像过去拥有光荣、体面一样。”
告别词结束时,华盛顿稍稍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
“我不能向你们一一告别,但是如果你们每一个人来同我握手,我将非常感激。”
他的话音刚落,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将军,立即走上前去,热烈地久久地拥抱他。他激动得落泪了。许多人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将军落泪。他们再也抑制不住激动,每双眼睛都泪光闪闪。他们一一走来,亲切地同华盛顿拥抱,默默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一个意义深远令人回味无穷的场面。权力的诱惑,刹那间变得毫无意义。这是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将军。这里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远比任何战场更富色彩,比任何战火更能映照出军人高尚品质。
告别之后,华盛顿率先走出房间,军官们仍然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脸上从来没有此刻这么严肃庄重,仿佛跟随这位他们爱戴的将军,去进行又一次艰巨的战争。
华盛顿挥挥手,向肃立两旁的一队年轻步兵致意,步行到渡口。登上驳船,他转过身,扶在船舷上,一只手挥动帽子,向送行的人们默默告别,白发飘动在轻风中。岸上的军官,也挥动着帽子,他们目送驳船缓缓驶去,一直消失在远方。
船航行着。浪花轻轻拍打船身,飞溅的水珠,落在华盛顿的身上。他没有走进船舱,还是默默地凝望远处的白云。白云何悠悠。
华盛顿弗农庄园老照片。
本来,他还有许多话要在告别时说出,无奈那种场面,他无法如平常一样冷静而富有条理地表述自己的种种想法。告别军队,解甲归田,并不意味着他不再关心国家的命运,只满足于在那富饶广阔的庄园里过悠闲生活。他只是不愿意让自己成为民主政体的障碍,权力于他,没有诱惑。对于以后的美国,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希望在辞去总司令一职时,他的意见能够引起大陆会议、军队以及所有美国人的重视。
几个月前,在英军还没彻底投降之前,他就在一次演讲中阐述过这些意见,如今,船向大陆会议驶去,它们变得愈加明朗,如同海水般清澈。在华盛顿看来,对于一个独立的美国,自由是基础。无论谁都不能以任何理由破坏它。他更希望国家组成牢不可破的联邦制度,由首脑行使宪法赋予的权利。
安纳波利斯到了。华盛顿出现在大陆会议的大厅里,他把辞职的时间定在一七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中午十二点钟。大陆会议接受了他的辞职。
华盛顿站立在讲坛上。在过去的岁月里,大陆会议与他有过一些不愉快的日子,但他自始至终尊重它的决议,他把它视为民主政体的具体体现。此刻,在这个庄严的场合,他捧出自己的全部真诚。他告别军队,告别公职,也是在告别一个时代,未来的生活在等待着他。
他深情地向大家说出最后一段话:
“现在完成了委派给我的工作,我要退出这个大舞台了。长期以来,我一直是按照这个庄严机构的命令行事的。在向这个庄严的机构亲切地告别的时候,我在这里交出我的任职令,并且结束公职生活的一切工作。”
第二天,华盛顿就离开安纳波利斯,向家乡弗农庄园奔去。圣诞前夜,他终于回到了妻子身旁。翌日清晨,华盛顿从楼梯上走下。他身着便装,神态悠闲,愉快地同家人打着招呼。然后,走出家门,跨上马鞍,缓缓地向河边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生活开始了。
最后一次以公仆的身份为大家的健康干杯
没有人像他那样,再一次将显赫的权力视若淡泊;没有人料想到,在辞去总司令之后十三年的一七九六年,华盛顿会再度经历一个类似的历史场面。
他真正老了。白发苍苍,映衬着疲乏的倦容。就任总统八年来的辛劳,比战争更使他心力交瘁。没有战场上的剑拔弩张和漫漫硝烟,但一个新生国家政体的确立、外交立场的选择、内阁成员间的平衡,无不困扰着他,逼着他施展出更多的智慧和才能,包括令人信服的美德。
本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愿出任如此重要而艰难的职务。解甲归田后,弗农庄园的管理,充实着他的心。种植、狩猎、算帐,诸如此类的日常生活,使他渐渐淡忘战争的紧张,真正体味到无官一身轻的乐趣。他悠然自得地向朋友描述自己这种安逸的家庭生活:一幢小别墅里,四周放置着农具,张挂着羊皮。夏日炎热,他在自己料理的葡萄架下、无花果树荫下静心乘凉。他说他只想求得安静,从容地沿着生命之河顺流而下,直至被安葬在祖先沉寂的宅第。
然而,他的心境非超然于国家的命运之外。他更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同人民的选择形成对立。最终他只好勉强地离开庄园,再度重返政坛,成为美国第一任总统,那是一七八九年的春天,四年后,又不得不连任。如今,八年即将过去,华盛顿不能不作出谁也无法更改的决定:不参加竞选第三届总统,尽管人民会拥戴他。
华盛顿不是轻率地作出这样的决定。他看到,年轻的美国,已经开始成熟,由他领导的宪法制订会议,一七八七年早已为它的存在和发展确立一个宪法。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去,无愧地向民众表白:自己在执政八年间始终没有存心犯错误。这是自谦的表白。
他决定离去,更是不愿让权力如此长久地集中在一个人手中。他理想的民主社会,应该制约个人权力,应该让更有才能的人脱颖而出。衰老,已使他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庄园的悠闲,是那么诱人。他必须回到那里去,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一七九七年三月三日,这是华盛顿担任公职的最后一天。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报上发表了引退演说,与国会两院议员作了最后会面。自那时起,他就计算着最后卸任的日子,这一天终于来到,他如期举行告别宴会。第二天,三月四日,他就该作为前任出现在新总统亚当斯就职仪式上。
辞去总统时的华盛顿与人们告别。高泉绘画
宴会上,各国使节和夫人、首都政界名流愉快地欢聚一堂,陪伴华盛顿,与他告别。
华盛顿含着笑意,伫立一旁。这是令人陶醉的时刻。想到就要告别荣耀但又喧闹复杂的政坛,他感到难以抑制的喜悦。这种渴望由来已久,现在变成了现实。他频频举杯,与周围的客人寒暄。他想到九个月前就对人说过的话,今日它们好像更能反映他此刻的心境:
“……我早就怀有的渴望,那就是告老还乡,安享天年,怀着莫大的安慰,想到自己已经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对祖国尽了最大力量——不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飞黄腾达,也不是为了安排亲信,使他们得到同他们的天赋才干不相匹配的职位,当然更不是为了给自己的亲属谋求高官厚禄。”
他将坦然地离开这里。
宴会快要结束时,华盛顿如同十三年前同军官告别时一样,自己斟满了酒。他慈祥地举起杯,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公仆的身份为大家的健康干杯。我是真心诚意地为大家的健康干杯,祝大家幸福!”
人们突然寂静无声,直到此时,他们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忘的庄重时刻,适才快乐的气氛,顿时变为少有的严肃、宁静。女人们竟然无法抑制一段突兀而来的激动,流出了眼泪。
宴会默默地结束。人们多么希望它不会结束,甚或它从未举行过。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华盛顿最后一次出现在国会大厦里。闻讯赶来的群众,聚集到大厦周围;礼堂里,也挤满了人群,他们想与华盛顿最后告别。
人们欢呼着,女人们不停地挥舞手帕,向缓缓走进大厅的华盛顿致意。华盛顿没有讲话,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公民,注视着新任总统亚当斯宣誓就职。亚当斯在就职演说中,以无比景仰的心情,赞美华盛顿。他知道,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同他一样感受到华盛顿伟大而平凡的魅力。他称颂华盛顿:“长期以来用自己的深谋远虑、大公无私、稳健妥当、坚忍不拔的伟大行动赢得了同胞们的感激,获得了外国最热烈的赞扬,博得了流芳百世、永垂青史的光荣。”
2001年参观华盛顿的弗农庄园,身后为华盛顿墓地。
没有什么话更能比这几句确切地表达大厅里人们对华盛顿的崇敬。热烈的掌声,回荡在大厅,回荡在华盛顿的心中,他感激地向人们挥挥手。
仪式结束,华盛顿先行离去。行至门口,风度翩翩的先生女士们,突然失去了节制,争先恐后地拥向他,拥向走廊。拥挤的人群,几乎造成伤亡,他们都想再看上一眼这位受爱戴的老人。
华盛顿走上大街,挥动礼帽,向群众致意。人们依依难舍,不愿离去,跟随他的马车一直走到他的寓所门前。这是任何语言也难以描绘的情景,这是任何人为的场面无法取代的真诚欢呼。在这一瞬间,领袖与民众,伟大与平凡,历史与未来,得到了完美而统一的体现。
华盛顿哭了,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群众的热情他未料到如此强烈。他行至门口,转过身,人们发现,他泪花点点,脸上的神情似是严肃,又似悲哀。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挥动着手向人们表示谢意,任满头银发,飘动在微风里。他会把这一瞬间感受到的一切,珍藏在记忆里。
他走进寓所。门外,人群久久未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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